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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鲁迅的小说看他的精神世界

2021-02-23 来源:年旅网
从鲁迅的小说看他的精神世界

内容提要

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鲁迅是怎样建构起他的精神信仰和生命意义的?他是如何在经历了心灵的最痛苦和绝望的感情之后,还活着并仍挚爱着这个世界?他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从鲁迅的小说来探讨他的精神世界是这篇论文的基本路径。本文认为,《呐喊》、《仿徨》中所思考的问题是鲁迅终其一生所苦思的问题。“呐喊”、“仿徨”是鲁迅精神的象征,它们反映了鲁迅内心情感和精神的两种状态,是鲁迅“心灵的象征的诗”。

第一章 双重意蕴的“呐喊”,说明什么是“双重意蕴的‘呐喊”,两个不同层面意义上的“呐喊”的含义。鲁迅对民族精神重建责任的承担和对一代知识分子心灵痛苦和精神历程的描述。作为一个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和伟大的文学家对时代、民族和对文学的贡献。鲁迅的现代艺术意识和现代艺术表现手法。第二章 孤独的爱者:永恒的宿命。鲁迅对自己命运的悲剧性体悟。分析鲁迅孤独感的来源和内涵。天才的孤独感。鲁迅的孤独感和他对自我、他人以及对命运、死亡等的意识的关系。作为一个大爱者的孤独的品格及其命运。第三章 绝望的抗战:文学对鲁迅的意义。绝望的含义。鲁迅的绝望体验。绝望的人生经验与鲁迅创作的关系。从生活到艺术的创造性转换;文学对鲁迅的意义。

The World of the Lonely:Lu Xun’s Stories and His Spiritual World

Abtract

In this dissertation, what I want to discuss is that how Lu Xun, as a modern

intellectual, struggles to live with fortitude and never gives up his earnest love to his people and nation, and in which way he did construct his belief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itself. We can see his stories as a recollection of the lives of those struggling in darkness and as a record of his wounded soul, which represents the efforts of seeking a way of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an integrated self. I therefore regard Lu Xun's stories as \"the recollections in darkness\" which are deeply tinged with loneliness.

Call to Arms and Wandering represent Lu Xun's spirit. The call is not only the call to the Chinese ethos soundly asleep, but also the voice of a repressed nation as well as LunXun's own repressed self. Wandering is a symbol of Lu Xun's inner ambivalence and agony. These two modes of affection; in my opinion, are Lu Xun's \"symbolic poetry of soul\".

1. The twofold meaning of Call to Arms

As for me, Lu Xun's Call to Arms has twofold meanings: on one hand, it can to some extent be seen as an imagination of the national renaissance in terms of enlightenment, on the other hand, it can also be seen as the description of individual growing up process from self-awakening to self-suspicion in terms of self-identity. Therefore, the call not only means to invoke a modernized ethos and to wake the people soundly asleep, which means that Chinese intellectuals should take it as their responsibility to reconstruct the ethos, but also marks a successful description of the intellectuals' anguish and ambivalence.

2. Lonely Lover: The eternal fate

I think it concerns the whole social and cultural situation, Lu Xun's thinking, character, and his own experience. As a modern intellectual, he accepts the western cultural ideasand the principles of value, thus the ideas of individualism and freedom occupy acrucial position.

3. Hopeless revolt: the meaning of literature as for Lu Xun

What hopeless means here is the suspicion about the meaning and value of life itself after having recognized the nihility of existence itself and the limitations of individual. All Lu xun's life can be seen as a battle with the deep despair. As he says, although he always feels the”the darkness and emptiness”are exactly true, he cannot confirm that”only darkness and emptiness”are true at last. Therefor, a continuous fight against darkness is necessary even if it is doomed to fail at last.

目录

第一章 前言 .................................................................................................................................... 1 第二章 “呐喊”的意蕴双重意蕴 ................................................................................................. 6 第三章:孤独的爱者——永恒的宿命 ......................................................................................... 17 第四章 文学对于鲁迅的意义 ....................................................................................................... 26 参考文献 ........................................................................................................................................ 35

第一章 前言

为什么从鲁迅的作品来谈鲁迅的精神世界?虽然鲁迅是一个客观性较强的作家,但是他和他的小说主人公之间有着同构的关系,即,作家的心理渗透到了小说的人物的心理中,以及小说的氛围和情调中,这就是说,鲁迅同时是一个主观情怀很强、并且富有个人风格特征的作家,也是特别具有精神深度和魅力的作家的原因。日本学者竹内好的《鲁迅》是一部极好的、给人很多启发的学术专著。但他认为鲁迅的小说是“差劲的”,因为在鲁迅的小说里“没有自己的世界”,并且,他的“兴趣只局限于对过去的追忆,这正是作为小说家的致命伤”。阴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所有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无法离开过去的经验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他对世界的认识与感觉,来自于他经验的世界。一个人的历史导致了他对世界的态度。而鲁迅的魅力便在于他个人特质的“自己的世界”。鲁迅忧戚的目光常常穿透了语言的晶体,发出灼人的光芒。可以说,《呐喊》、《仿徨》所思考的问题,是鲁迅终其一生所苦思的、无法摆脱其缠绕的问题。它们所体现的丰富的内涵,是鲁迅复杂的内心的一个投影。或者也可以说,《呐喊》、《仿徨》的存在本身,便是鲁迅的精神象征。“呐喊”在启蒙的意义上是鲁迅对中华民族精神沉睡的一种呐喊,它喊出的是被压抑的民族的声音,同时也是鲁迅自我意义上的一种“呐喊”,它喊出了鲁迅被压抑的自我。鲁迅的小说中所具有的现代艺术技巧和现代意识,首先便显示在这两篇小说集的名字上。它正好反映了鲁迅内心精神的两种状态,是鲁迅的“心灵象征的诗”。[3]

侧重于揭示鲁迅五四以来的中国启蒙意义的研究者,往往把鲁迅看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与战士和英雄;侧重于鲁迅作品分析的,可能更愿意把鲁迅作为一个文学家的形象描述出来。鲁迅曾经成为过中国意识形态的工具,但自从八十年代以来,随着鲁迅研究的深入,更接近于鲁迅本体和鲁迅作品本身的研究出现了。我非常叹服八、九十年代鲁迅研究中把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揭示出来的几部专著:《心灵的探寻》(钱理群著),《反抗绝望》(汪晖著)和《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王晓明著)。《心灵的探寻》是新时期鲁迅研究中取得重大突破的一部专著。钱理群倾向于把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启蒙者来论及鲁迅和鲁迅的意义。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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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用“历史中间物”的概念强调了鲁迅作为现代作家心灵的痛苦和复杂性。王晓明则把鲁迅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写,从鲁迅的生活到心灵和深层意识(包括生命意识、欲望等等)着墨,更使我觉得鲁迅富有魅力的人性所在。鲁迅的“人性的一面”——作为一个普通人本身就是十分有魅力的。自然鲁迅的伟大让人崇敬,但鲁迅的另一面却让人感到可亲近的。

曾是鲁迅外国学生的增田涉,把鲁迅看作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埋头苦干的人,一个一生都在与虚伪、庸俗斗争的人。无疑,这些方面都是值得我们景仰的。但是,我感到,在鲁迅的气质中,最使人敬仰的是他对虚伪和庸俗的憎恶与斗争的精神,那种对“奴隶相”的厌恶。“鲁迅关于自己的国民,经常讲奴隶,写奴隶,这使我体会到真实一种痛切刺心的语言。最初当听到或读到他的这个词时,感到自己的脑海里关于这个词的概念和饱藏痛苦的鲁迅所讲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出入”。“他讲奴隶,奴隶,这是包含着这个本身从异民族控制的封建专制下解放出来的希望的诅咒,同时也包含着使中国变成半殖民地的强大的外国势力下解放出来的希望的双重、三重的诅咒。”叫这一点既说明了鲁迅对真正的人的呼唤,对中华民族人民独立人格和精神世界的期待,对觉醒的自我的期待。在我看来,他的所有痛苦和这一点有关。虽然鲁迅有他个人的心灵痛苦和困惑,但他总是努力超越自己,努力超越个人一己哀乐,而表现为一个“大爱者”。

鲁迅对自我的超越,主要表现在他寻找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不懈努力中。林毓生说得好,鲁迅“强调的是面对未知和困难的意志,是强调寻找的意志,而不是强调创造的意志;因为在鲁迅的深层意识中,他的默默的信念,即生活中总能找到一些积极与美好的东西,却从未动摇过”。[7]所以,生活世界的超越者、生命意义的寻找者是我对鲁迅的基本认识和基本描述。在由鲁迅作品深入到鲁迅的精神世界的探索过程中,我又是侧重哪一方面呢?竹内好的《鲁迅》,把鲁迅作为启蒙家的一面和鲁迅作为文学家的一面分开,但他对作为文学家鲁迅的一面的强调最能启发我的。因为那里包含着许多的东西。鲁迅灵魂的深刻的苦痛、他的绝望的抗战,他的抗战的方式,他的一切,是十分文学化的。或者说我特别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鲁迅:孤独的诗人鲁迅,鲁迅作为一个具有思想家剪影的诗人的地方,最人性的地方。当然,如果离开了启蒙家的鲁迅,便不存在文学家或诗人的鲁迅。

和鲁迅交往了三十五年的老朋友许寿裳,写了《亡友鲁迅印象记》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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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薄薄的,我借到的书,己经发黄了,但这发黄的书却给予我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好象它使我更接近鲁迅似的。这部书充满了朋友的深情:

‚鲁迅逝世,转瞬快到十一年了。那时候我在北平,当天上午便听到了噩音,不觉失声勃哭,这是我生平为朋友的第一副眼泪‛。[3]

由这样看似直率、平淡的文字中,我看到了鲁迅在他的朋友心中的份量。鲁迅的先朋友而去是深为许先生寂寞和哀痛的事吧。所以,在事隔十一年之后,他还是直接地写到了自己得知鲁迅去世时的感情。许寿裳对鲁迅的理解,是极为真切动人的。他抓住了鲁迅生命和精神中最主要的东西:一是鲁迅的“大爱”精神;一是鲁迅的孤独。他说,“鲁迅是大仁”。[4]“他的举动言笑,几乎没有一件不显露着仁爱和刚强。这些特质,充满在他的生命中,也洋溢在他的作品里,使他得以成为“伟大的作家,勇敢的战士一一中华民族的魂”。[5]鲁迅的作品,也处处都显示了鲁迅的“大仁”、“诚爱”;其次是在许寿裳的回忆中,不少处写到了鲁迅的孤独。“我觉得他感到孤寂”,他“对我详述独战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6]

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里这样写道:

‚……为什么对他的尊敬,深深铭刻在我心里呢?…因为他对我来说,是个无话不谈的人,同时他对我的话也都仔细听取,是个很诚恳的人.如果不是深信我和他之间相当亲密,而又彼此尊敬、足以信赖的话,那就不可能无话不谈了。我听到他的死讯的瞬间,仿佛我的心被刻去了一块地似的,我是何等地需要他、信赖他啊!‛[7]

这里包含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啊!当我第一次读到这儿时,我的泪禁不住下来了。同样的令人感动的文字是竹内好回忆鲁迅死后葬礼的那个段落:

‚……他那有数千人参加的葬仪,出入意料地以中国最早的‘民众葬’(巴金语)的形式举行了。……也许是伴随着疯狂的昂奋情绪吧,实际上有不少重要作家都艳着棺材失声痛哭。次月的各种文学杂志一齐出了追悼专号,这是‘文学革命,以来第一次没有争论的文坛‛。[8]

这仅仅是描述了当时的一个场面,竹内好为什么在他的“序章”中先谈到了鲁迅的死并且先描述这样的场景呢?我感到,这是和前面几部书中同样的感情所产生的痛苦引起的。虽然竹内好、增田涉是日本学者,但对于景仰鲁迅人格和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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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人来说,意义是一样的,他们对于鲁迅的死感到悲痛,首先因为他们景仰鲁迅的伟大崇高,深深感动于鲁迅心灵深处的痛苦。在《鲁迅》这部书里,竹内好要解开鲁迅生命中的谜一般,努力探索鲁迅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他是这样来论述鲁迅的孤独的:“若是在和平年代,他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古典研究的学者生活。这对于他毋宁是幸福的。夺去这种幸福的,大概是中国本身的不幸吧。他是个孤独者,但不是由于逃避而形成的孤独者。”[9]“一读他的文章,总会碰到某种影子似的东西,而且那影子总是在同样的场所。„„鲁迅负着那样的影子过了一生”。[10]虽然这些研究者对于鲁迅有不同的观点,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鲁迅和他的作品,但我确实感到了这样一个事实:鲁迅的作品是和他的人格与精神世界不可分割的。鲁迅研究涉及到这一点的也许己经很多了,但它仍然吸引着我,我想以我的感受去写出我心中的鲁迅。鲁迅离开我们己经六十多年了,但仿佛他还活着似的。至少我在阅读和研究时总是感受到鲁迅的“活着”或“存在”,他的那颗仿佛依然跳动着的痛苦的心;而对于那些爱戴他的朋友、那些亲炙过他教诲的学生来说,他的离去又会给人产生怎样的悲痛呢?鲁迅己经逝去了,但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而他的死反而使他的形象在爱他的人的心中更为清晰、更为生动起来吧。其实,每一个爱鲁迅的人,鲁迅就活在他们的心中。而鲁迅的死,便使得鲁迅的生和他生的时候的心灵世界在时光的流逝中显影,那些无法忘却的便成为永恒的记忆。他留下了永恒的文字,使我们在他离去之后,仍然能够亲聆他的教诲一般。而他灵魂的巨大痛苦,他的孤独和他作为一个孤独的爱者的形象,是我反复地感受到的。

我将从“双重意蕴的‘呐喊”,、“孤独的爱者:永恒的宿命”、“绝望的抗战:文学对于鲁迅的意义”这三个方面来论述鲁迅的精神世界。 注释

[1]钱理群曾把鲁迅的(故事新编》中的《补天》、《奔月》、《铸剑》和散文《野草》看作是鲁迅的“心灵的象征的诗”。心灵的探寻》,钱理群,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73页. [2]关于知识分子的鲁迅的思考》,(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第222页,乐黛云主编.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

[3]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小引》,第1页‘. [4]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第%页。 [5]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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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同上.第104页。

[7]增田涉,《鲁迅的印象》,第9页。 [8]竹内好,《鲁迅》,第2页。 [9]竹内好,《鲁迅》,第19页。 [10]同上,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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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呐喊”的意蕴双重意蕴

我所谓双重意蕴的“呐喊”,所要阐释的是鲁迅小说所表达的思想内容是双向的。一方面,鲁迅的“呐喊”是启蒙意义上的;另一方面,鲁迅的呐喊也是一种自我意义上的“呐喊”。前者完成了关于民族复兴主题的想象,后者则是表达了从自我觉醒到自我怀疑的个体心灵成长、变化的过程。在我看来,鲁迅的“呐喊”是从这两个层面上展开的。“呐喊”既是民族觉醒意义上对民族精神的呼唤,是从“铁屋子”中醒来后要惊醒依然沉睡着的国民的自觉行动。在这一方面,鲁迅同晚清以来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自觉地承担了重建中国民族精神的重建工作。另一方面,鲁迅又完成了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痛苦和内心巨大的矛盾的描述,在艺术上又达到了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相比毫不逊色的高度。

周作人在《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呐喊衍义》中说,“‘呐喊’是个好题目,可以写出许多的文章来”。他在开端之后,即以“父亲的病”、“藤野先生”、“新生”、“金心异劝驾”四个部分说明了鲁迅写小说的缘由是“异常的寂寞”,用周作人的话来说是“悲观”。悲观的原因是由父亲的病所引起了对中医的怀疑。但仙台学医中的经验一一幻灯片事件,引发了鲁迅对医学的怀疑,“他那时以为国民如愚弱,虽生如死,„„重要的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叫他们聪明强盛起来,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因为他相信善于改变精神的要推文艺最有力量”。[1]“新生”的失败,使鲁迅感觉到了寂寞和无聊,这就是鲁迅所曾说的“知道了自己不是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英雄”的悲哀,因为没有任何的赞成和反对。在鲁迅有了“新生”的失败经历后,是否对文学也怀疑起来而不再那么相信文学的作用了呢?我对此心存疑问。为什么鲁迅在“新生”失败之后又会从事文学创作?好象不仅仅是金心异的劝驾吧,虽然鲁迅也是这么说明“呐喊”的由来的。周作人对于鲁迅感觉寂寞之后又开始写小说是这么解释的:他觉得这和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时代气氛有关,也和“新青年”对文学革命的标榜、宣传有关。因为鲁迅对简单的文学革命不感兴趣,而要和思想革命相结合,所以鲁迅之开始写小说,主要目的是“要推倒封建社会与其道德,即是继续‘新生’的文艺运动”。[2]我觉得,鲁迅在“新生”的失败之后,虽然感到了寂寞和悲哀,但并没有完全地否定了文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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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意义。而只是他那文学救国的理想和激情被压抑而己。更确切地说,“新生”之后再次搞文学,契机是金心异的劝说,骨子里又是内心创伤表达的需要。鲁迅经验的失败和创伤,反而又成为了一种有利于文学创作的生活经验,经过时间的演化,成为和他个人生命记忆有关的东西,至少,这使得鲁迅更为深沉,他的文学便不再仅仅是一种民族复兴神话的阐释(这是鲁迅和其他别的呼唤“启蒙”的先驱者不同的地方),而是融合他个人人生经验的东西。鲁迅自己说:

‚只是我的寂寞是不可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3]

鲁迅在同一篇文章中还说到,他对毁坏“铁屋子”的可能性有所怀疑,但他究竟还是不能证明希望的必无。更重要的是,他还说,“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寂寞的悲哀吧,所以有时候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4]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关于启蒙的“呐喊”好象并非出于自己的真实愿望,至少不全是自己的信仰吧,但我们又无法否认他的确是在为了记忆中寂寞的世界,那“无声的中国”而呐喊。我们更应看到的是,鲁迅的写作,从一开始起,便和他寂寞的内心和记忆有关,因而,在鲁迅对于启蒙或者国民性的探索中,便自然地和他的自我相关联的。

当然,“启蒙”不是鲁迅个人的独创,它有着整个时代和社会的原因和背景。只是,我们不妨看一看鲁迅的“启蒙”和其他同时代人不同的看法,来说明鲁迅的独特处。而且,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鲁迅这一思想的来源。

启蒙的思想,是建立在对人类社会进步的信仰基础之上的。晚清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他们的思想转变过程中,他们的改良和革命思想的基础是以西方思想作为借鉴和参照系的。比如,谭嗣同的《仁学》和康有为的《大同书》,都是结合了西方宇宙进化论的思想,他们的目标是把社会的变革和宇宙进化的思想相联系,从这种思想中找到变革的理论基础。[5]因而进化的宇宙观,成为了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观念,它们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的基础。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则打开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视野,并进一步坚定了他们对未来的信心,、以西方工业化社会为目标,建设他们自己的国家。在对旧的传统价值批判和怀疑和对西方世界的遥望中,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对进化论的信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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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注目的。进化论既是一个诱人的思想武器,又成为从改良主义以来对民族前途信心的一个保证。它毁坏了中国社会原有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的历史循环论,使人产生了对世界历史进步的信仰,也改变了中国旧有的世界观,使得中国人对于“中国中心论”的信仰产生了怀疑。而且确信只有适应世界历史的发展趋势,才能保证中国整个民族的存在和民族精神的重建。在这种思想基础上,对个人提出了“每个个人应分有几分宇宙的基本本质”的理想。[6]到了以“新青年”创刊为标志的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们以西方的科学、民主作为中国改革的两大目标,相信“青年”本身的活力能够推动改革的进程(但同时,也具有一种悲观主义的思想,即对中国落后的文化和落后的民族心理持悲观的态度。因而对封建文化的批判成为这个时期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陈独秀不仅相信进化和进步,而且提出了关于解放了的个人的看法。在著名的“敬告青年”中,他号召青年对世界要采取“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7]现代人的世界观,期望实现“自主的而非奴隶的”的新的人生理想,他把青年比作“初春”和“朝日”,期望他们达到自我的实现。在五四时期,对民族和祖国未来的想象是和青年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一致的。李大钊对“青春”的赞颂是和一个关于新世界的眺望相连的。“新青年”的领导人们,他们相信“一种学说可产生一种社会,一种社会亦产生一种学说”,[8]并且,相信人的内在的道德活力,人的主观精神力量对个人和社会的作用。所有这些进化的观念和关于个人、自我力量的阐释是和一个现代化社会的想象有关的。因此,进化

思想和启蒙思想同一的东西。民族要生存,国家要发展,人类要进化,便必须对大众启蒙。因而,启蒙的主题、现代化的主题是和民族主义主题有着重要关系。哈佛大学历史和政治学教授许华茨认为,先驱者们“逐渐强调观念意识在改变社会方面所起的作用”,而在1919年以前,新文化界的影响则是“导致他们认为只有改变意识才能推动社会”。[9]当先驱者们从理想的国土回到中国的社会现实,他们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积习很深,社会腐败,政治黑暗,人民奴性十足,所以改革步履维艰。这些思想路径,从希望到失望,从对民族复兴的想象和信心到怀疑国家变革到个人的发展,正是鲁迅所经验过的。这方面,鲁迅的思想历程大致上和大多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相同。鲁迅没有脱离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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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做一个超人。

从启蒙到对启蒙的怀疑和再坚持,从国民性的批判到自我世界的展露,鲁迅思想历程,反映了鲁迅对中国文化的期望和对西方现代文化精神的理解。李欧梵在论述1895年到1927年的文学趋势一一“对现代性的追求”的问题时,曾引述了马特依·卡林尼斯库教授对西方文化史上的两种(两个阶段?)相互冲突的现代性的问题。一是由科技进步带来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和社会的全面变化,一是对这种社会工业化的反抗,即是对前一种现代性强烈而激进的对抗,前一种现代性所产生的是中产阶级社会和市侩的现代性。物质文明虽然日益增强但社会伦理道德日益下降,象征主义和其他具有先锋特质的现代主义文学对古典主义的反动,追求艺术上的“非人性化”,正是对前一个现代化的反拨。四对启蒙时期理性的观念和进化观念的幻灭,正是后一个现代性一一现代文学的特质。而从这个方面去看,中国当时思想界和知识分子对未来的想象,是建立在对前一个现代性的憧憬之上的。他们所追求的是西方十九世纪以来的现代文明,或者说是启蒙主义时代以来对理性、科学、民主等等东西,而并没有对这个意义上的现代性产生怀疑。在当时的中国这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在中国作家中,后来虽然也有受到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作家,但一方面提倡启蒙、对民族性进行思考,一方面又进入到另一个层面的现代作家是很少的。

如果回忆一下鲁迅早期的论文,比如《文化偏至论》和《魔罗诗力说》,那么,我们将发现,鲁迅早期对于启蒙和民族振兴的看法,是一个文学家或诗人的观点。他那种浪漫的激情、奔放的想象和对中国国民弱点和奴性的嫉恶如仇的态度,完全是一个诗人的态度。他对个人和精神的强调,对“魔罗”精神的崇尚,正是他菜鹜不逊的诗人气质所致。所以,鲁迅虽然向往现代化的国家因而提倡启蒙,但他启蒙的首要目标不是在于建立一个现代国家,而是期望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具有独立的精神品格的。所以,他所倡导的是独立的个体精神。这种态度实际上和中国当时大多数的启蒙思想是有区分的。而且,虽然鲁迅对毁坏“铁屋子”心存疑问,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努力和战斗;他提倡启蒙,完全是从一个诗人的立场去表达他的启蒙理想和摇旗呐喊的。而在西方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启蒙、理性等等,是逐渐受到质疑的。因为它们并没有给人带来一个合理和健全的社会,现代化所带来的人的精神世界的丧失和萎缩,使得现代诗人起而反抗。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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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现代化的社会及其机制,因而这两者是分裂的。现代性矛盾的两个方面,似乎在鲁迅内心引起了深刻的矛盾和痛苦。因而如西方现代诗人对现代化的批判和厌恶的态度,以及对理性怀疑的反理性乃至非理性的倾向,从根本上是和鲁迅有着天然的亲合力的。虽然鲁迅自觉地期待着强大的国家和人民清新刚健的品性,但作为诗人又是天然地追求自由和孤独的。鲁迅在这个时期一方面强调“拾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10]另一方面又强调文章和道德的关联,认为“诗和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11]诗和道德其实是矛盾的,但在鲁迅早期,因为一种积极和浪漫的精神,和对未来想象的激情,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矛盾,或者说它们并没有使他产生深刻的苦痛,但到了后来,这两者越来越显得格格不入。因为在积习甚深的旧中国,要实行个体的原则,要真正实现个性的解放是十分艰难的。

鲁迅不久就发现了这种矛盾。对启蒙怀疑而坚持的态度一直伴随着他,使他陷入一种悖论中,他既不能放弃,但又怀疑这样多少意义。因为现实太黑暗,国民很麻木,中国当时的政治十分腐朽,鲁迅不是没有看到这些,而是太熟悉这些了。对政治的厌恶和对现实的悲观,渐渐成为他怀疑人生的东西。因此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了“黑暗”和“影”的意象,而他把自己比作“中间物”,在黑暗和光明之间徘徊。他对自己命运的预言是“将向黑暗里仿徨于无地”的“影”,将“在黑暗中沉没”,他将“独自远行”,他生活在“黑暗的洞”中。然而,与“黑暗”捣乱又是鲁迅所坚持的。所以,即便他怀疑光明的到来,即便他否定“黄金世界”的存在,他仍然坚持他的立场,毫不停息,因为,这便是他所生活的时代赋予他的历史使命,也是他生活的意义所在。

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这样写道:“„„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12]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说,“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扫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13]鲁迅虽然知道中国社会的积习甚深,但他仍坚持从民族文化的基础——国民的性格和国民的文化心理入手,去改革,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到达变革中国的目的。他批判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落后性,他的关于中国历史的“两个时代”的理论。是十分独特的:“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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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时代、历史和国民性联系起来进行考察,这一点是鲁迅历史观的深刻之处。正因为他对于国民性中的劣根性有着这样深刻而悲痛的见解。所以,鲁迅对于传统的看法和辛亥革命的看法才是否定的:“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己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15]“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16]阿Q的悲剧,是有着非常丰富的意蕴的,其悲剧根源,虽然在于他身上所体现的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是因为他的愚昧、麻木奴性等等所造成,但他的命运和精神胜利法支配着他、奴役着他的整个时代和历史有关,和压迫和剥削他的社会有关。虽然后来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革命并没有给他带来觉醒和希望,他第一次产生了变革自己命运的期望,他对革命朦胧的愿望也是一种非常狭隘的要享受、要报复的想法。而他最后的被绞杀,则充分说明了辛亥革命的局限性:它没有唤起大多数人的觉悟,无辜者最终反而充当了革命的对象。鲁迅在以阿Q为代表的形象的塑造中,深入解剖了中国国民的特性。这些特性如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所概括的那样,是“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俄而自以为正路。在这条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又觉得日见其光荣。”[17]《阿Q正传》、《示众》和《药》等作品中,鲁迅对中国国民性中落后守旧、奴性十足、自欺欺人等等弱点的批判,正好与他早期的论文《魔罗诗力说》中的观点相照映。如果说在早期的文章中鲁迅是从正面来说明他的启蒙和救国的观点,而且在文字语气上显得十分自信,慷慨激昂的话,那么,在他二十年代的小说中,则主要是一种批判和否定的态度去启蒙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虽然这时鲁迅对启蒙有所怀疑,但他仍然勉力地相信启蒙是他的一种使命和工作,只有这样,才能够对中国的改革和进步有利。二十年代鲁迅个人情感几经绝望的考验,早年那种激情和信仰虽然消退了,但仍坚持诗和道德的一致,正如许寿裳在他的回忆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鲁迅表面上并不讲道德,而其人格的修养首重道德,因之他的创作,即以仁爱为核心的人格的表现。”[18]因为鲁迅有着这样一种真诚的大仁和大爱,他才这样关切民族的命运,这样坚持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和民族的良心和责任。鲁迅给改革所开的药方是改革国民性。早期鲁迅认为,一旦“国人之觉至,个性张”,人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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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沙聚之邦”可“由是转为人国”。[19]由此可看出,鲁迅曾经是多么自信豪迈。是否他到了二十年代之后完全绝望了呢?竹内好曾经说,他研究鲁迅,关心的不是鲁迅怎样变化,而是鲁迅为何没有变化。“他变了,但是,他又没有变。”[20]他是在不变中来看鲁迅。那么在鲁迅身上什么东西没有变呢?竹内好以为作为一个文学家的鲁迅或鲁迅作为一个彻底的文学家的形象没有变化,这一点我很有同感。鲁迅身上没有变化的地方很多,比如他的矛盾、冲突,复杂,他的苦痛、他的对生活的认真和激情,对现实黑暗的诅咒和对人民的爱,再比如对文学的自觉和真诚,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等等,这是鲁迅一以贯之的东西。即便鲁迅后来怀疑启蒙的可能性,怀疑毁坏“铁屋子”的可能性,但仍然做着启蒙的工作;虽然怀疑中国将来的希望,但仍然抱着希望;虽然感到了绝望,但并不退缩,这也就是鲁迅对于老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中“无为”和“不樱人心”的观念进行批判的原因。而鲁迅内心的矛盾冲突,在他的作品中便形成了特有的张力,它们充分体现了鲁迅内心的紧张、和精神的痛苦。而这些形成了他作品所特有的个人风格,他的复杂意识。这一点正如林毓生所指出的那样,“表明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危机的深刻程度,这种复杂意识很难成为五四知识分子总体的代表”,而在对中国过去的否定与对自由和知识启蒙的肯定方面,鲁迅又是“五四知识分子的最富于代表性的形象”。[21]前者是鲁迅个人独特性的体现,他的复杂的自我意识反映在他小说中,“呐喊”、“仿徨”说明了鲁迅在更为现代的意义上建构起他的心灵世界,是一种交织着现代人破碎的心灵意义上自我的“呐喊”和自我拯救。这一点,使鲁迅和大多数刚用白话文来尝试新文学的中国作家区别开来。在这一方面,鲁迅确实很难成为五四知识分子总体的代表。而后者,即启蒙的意义上,鲁迅是启蒙家的杰出典型。鲁迅从不放弃绝望中的挣扎和努力,他在寂寞中战斗的形象,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最伟大的献身精神。

正如在引言中所曾指出的那样,《呐喊》和《仿徨》是鲁迅的精神象征。“呐喊”既是启蒙意义上鲁迅对中华民族沉睡的精神的一种呐喊,他叫喊出一个积聚在民族痛苦记忆中的被奴役和被压抑的声音,同时又是鲁迅自我意义上的“呐喊”,它喊出的是鲁迅自己生命中被压抑和受创伤的心灵的声音,他的现实感受和精神苦痛。从这一点来说,很容易使人想起挪威表现主义画家蒙克的名作“呐喊”(或译为“叫喊”),这幅画所表现的是一个自我压抑的人的绝望的叫喊。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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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所具有的现代意识和现代艺术意识,首先便在他的两部小说集的名字是显示出来了。它们正好反映了鲁迅内心精神的两种状态,是鲁迅“心灵象征的诗”。[22]

竹内好在论及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时,曾用“宗教性”这个词去说明鲁迅身上那种难于把握的东西:鲁迅身上所体现的殉教者性质。他认为鲁迅是以一个殉教者的身份去体验生活世界的。鲁迅喜欢用的“挣扎”这个词,这正显示了他的“强烈的凄枪的生活方式”。[23]按我的理解,这指的是鲁迅能够深怀着那样一种剧烈的精神痛苦去生活的意思。也许正因为如此,竹内好才会说,鲁迅参加杨杏佛的葬礼时不带钥匙出门这样一种决定死的方式和他作为文学家决定死的方式相比是不足道的。[24]为什么呢?在我看来,竹内好深刻地体味到了鲁迅精神上巨大的磨难,换句话说,在鲁迅决定作为一个文学家而活着的时候,他所体味的简直比死亡所能带来的痛苦更深。所以鲁迅才会说“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25]鲁迅诅咒造物主的怯弱,“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他必须使一切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致使人“咀嚼人我的渺茫的悲苦”。[26]因为负着这样苦痛的灵魂,鲁迅才这样深长地悲叹活着的悲哀,也才会这样深爱着他所生活的世界。一个这样的灵魂自然负载着他人所没有的负荷,自然会感到在他身后追赶着他的命运的脚步。强烈的内心冲突,使得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忧戚地描写和表现极为悲伤的主题。单单想一想他小说里人物命运和鲁迅内心沉重的关系以及他小说的色彩,再想一想鲁迅为什么喜爱用意象、象征和隐喻的艺术手法,我们便会毫不惊讶鲁迅是这个世纪中国最苦痛的灵魂。正因为他内心的巨大痛苦,所以鲁迅才会不自觉地用“戏剧化”的艺术形式去表达他的思想和精神深处的矛盾。李欧梵杰出地指出了鲁迅小说中在叙述上“叙述者扮演的不同功能一一全知全能调解式的、感情移入式的或是纯客观的”特点,通过主人公和叙述者在感情和行动上构成的强烈对比,相互间的作用,“冲突,对比,移情,间离——都充满着微妙的张力[27]所以象《在酒楼上》这样的作品,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的行动和相互作用,是鲁迅内心感情的“戏剧化”的表达方式。[28]一方面,这部小说的细节有着真实的生活作为蓝本,另一方面,这部作品中主人公和叙述者都有着鲁迅自身的投影。生活即是戏剧,生活充满了矛盾,鲁迅内心所经历的难道不是最大的冲突吗?在他那些较为抒情的小说和带有更多个人色彩的作品中,充满着最强烈的内心斗争和阴郁的情感色彩。因此,从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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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上说,鲁迅的小说是他痛苦的内心世界的最好的“呐喊”。我们正是由这样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鲁迅由极绚烂到极阴郁的精神世界的一角。如果再回顾一下鲁迅《孤独者》中那“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的象长啤般“受伤的狼”的叫声,可以说是一个极有象征,它是鲁迅沉默了十几年终于叫出自己的声音的象征!而祥林嫂对灵魂有无的恐惧和单四嫂子对“明天”的希望恐惧交织中所感到的绝望,难道不也寄予了鲁迅心灵所体验到的人生的怅望和无望?在魏连受和吕纬甫的形象中,更寄予了鲁迅自己的心灵悲痛。这些小说到了结尾处,“戏剧冲突”渐渐化解,只有一种悲哀的愁绪覆盖了无声的世界。静默的天空和缄默的大地,以及天空和大地之间的一切,好象都化为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苦难的世界和苦痛的灵魂,一切似乎都消逝了,将要消逝在浩茫的世界中。“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你的心坎里”,这个时候,语言便是最为苍白的了,“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29]

除了用“戏剧化”的结构形式,以表达鲁迅自身内心的冲突和矛盾痛苦之外,从鲁迅小说的题目和叙事上的反讽和悖论中,可以看出鲁迅的自我和自我意义上的呐喊的深层含义。钱理群的《自灵的探寻》这部书,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他在研究鲁迅的思维、心境、情感和艺术的时候,从鲁迅深刻的矛盾处着眼,去剖析鲁迅的复杂性。比如,在思维篇这一章中,他用鲁迅《野草》中的“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天上看见深渊”和“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作标题,显然他注意到了鲁迅特有的思维方式。[30]这种悖论式的语言表达方式,在我看来,正是鲁迅特定的和复杂的心理和感情所致。而几乎每一个阅读鲁迅著作的人,也都会注意到鲁迅作品中诸如“生和死”、“明和暗”、“爱与憎”、“过去和未来”、“爱者和不爱者”、“沉默和开口”、“希望和绝望”„„等等语汇。如果我们从鲁迅小说的题目上,也可以看出他内心和自我的复杂性:“祝福”是反讽的,小说的背景是中国旧历年的祝福,“祝福”意味着热闹和祥和之气,似乎包含着一个幸福的主题,但在新年将至的祝福背景下,展开的恰恰是一个悲哀的故事。祥林嫂的悲剧,在“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的祝福声中,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在悲剧的展开和叙述中,反讽的意味愈益强烈,作者的批判锋芒也就更为尖锐。“祝福”便是反讽,是作者愤怒的诅咒,它象一把利刃,刺破社会礼教温情的面纱,揭穿了人们冷漠的面具。“明天”这个词给人一种“未来”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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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觉,但对单四嫂子来说,是没有明天的,她所期待的明天,不过是一个噩梦,是永无期待的、可怕日子的开始。从此,她将永远一个人,没有人和她陪伴她,她也不再为什么活着和受苦。“故乡”本来应给人一种归家的感觉,是人的精神和感情所怀恋的地方。但对漂泊的“过客”来说,是没有故乡的。或者说他一直在寻找故乡。对于鲁迅这样孤独的灵魂来说,“故乡”永远把他们放逐了。鲁迅是多么渴望着一个故乡啊,“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虽然这是鲁迅对于他的长妈妈的祝祷,但从他的一系列回忆故乡和童年生活的情形看来,他的灵魂永在漂泊和游荡,所以他才向往着一个能够寄予他美好梦幻的地方。所以小说中回到“故乡”的游子又离开了故乡。《药》中,不管是哪种含义是的“药,’,功能都己失效。“药”既治不了小栓的病,也没有可能救治中国的“病”,所以它的药用价值就被彻底否定了。没有治疗效用的药,有什么意义呢?当然,鲁迅小说不全部具有这种反讽和悖论的结构。但鲁迅那些较为抒情性的作品,一个标题便显示了它丰富的意蕴。可以说,鲁迅把他生命中最丰富的感受和特有的体验、他独特的思想曲折委婉地含蕴在他的小说中了。

从《呐喊》到《仿徨》,从表现一个外在世界到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从现实世界到象征世界,进而指向带有较为浓厚的玄学色彩或哲理意味的层面,表明了鲁迅作品的深度,和他对生活的深度体验。

注释

1. 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北京。 2. 周同上,第6页.

3. 《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8页. 4. 同上,第419页。

5. 陈志让,‚思想的转变:从改良运动到五四运动‛,《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第365页. 6. 同上,第447页。

7. 陈独秀,(敬告青年),(新育年》,l〃l(1915年9月),第2确页.上海书店影印(1988

年6月)。

8. 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新青年》,2〃4(1916年12月1日),

9. 许华茨,‚思想史方面的论题:五四及其后‛,《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第472页。 10. 侧李欧梵,‚文学的趋势I:对现代性的追求,1895一1927年‛,《剑桥中华民国史》,上

卷,第560-5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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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46页。 12. 《两地书》,《鲁迅全集》,第11卷,第31页。 13. 《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鲁迅全集》第13卷,第页。 14. 《坟〃灯下没笔》,《鲁迅全集》第1卷,第213页。 15. 同上。

16. 《华盖集〃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页。 17. 《坟〃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第240页。 18. 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第43页。

19. 《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6页。 20. 竹内好,(鲁迅》,第39页。

21. 林毓生,《关于知识分子鲁迅的思考》,《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第213页。 22. 钱理群曾把鲁迅《故事新编》中的《补天》、《奔月》、《铸剑》和散文集《野草》看作是

鲁迅的‚心灵象征的诗‛.见《心灵的探寻》,钱理群著,第273页。 23. 竹内好,(鲁迅》,第}}6页。 24. 同上,第6-7页。

25. 《朝花夕拾〃无常》,《鲁迅全集》,第2卷,第270页。 26. 《野草〃淡淡的血痕中》,《鲁迅全集》第2卷,第221页。

27. 李欧梵,‚鲁迅创作中的传统和现代性‛,《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第89页。 28. 李欧梵曾指出过鲁迅作品具有象征性戏剧或内心戏剧的特质。他把这个称为鲁迅感情的

‚戏剧性外化‛,见同上,第90页.王晓明的《无法直面的人生》中,也曾指出鲁迅小说中叙事结构的特点:设置一个主人公,一个‚我‛,以‚我‛的视线展开对主人公的观察和评价,见《无法直面的人生》第103-106页:汪晖也曾指出过鲁迅小说的戏剧形式问题,见350-371页.

29. 《三闲集〃怎么写》,(鲁迅全集》第4卷,第1819页。 30. 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2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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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孤独的爱者——永恒的宿命

鲁迅曾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病态辩护说,“即使他是神经病者,也是俄国专制时代的神经病者,倘若谁身受了和他相类的重压,那么,愈身受,也就会愈懂得他那夹着夸张的真实,热到发冷的热情,快要破裂的忍从,于是爱他起来的罢。”[3]我觉得这段话好象是鲁迅的自白,而且,虽然鲁迅感情上十分节制,但感情类型上,我还是觉得他和他们有相通之处。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理解鲁迅为什么反对“闲适”的小品文,也才会理解鲁迅何以对朱光潜推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句诗大为反感,为什么他会极力反对朱先生以“静穆”为艺术的最高理想的说法。鲁迅认为陶潜不仅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的一面,还有“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一面,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4]一生内心从未安定、也从未“静穆”过的鲁迅,他所熟悉的是强烈的痛苦和永远的斗争。和封建意识斗,和社会名流斗,和各种伪善的人、奴气十足的人斗,对社会和文明进行批判,他的内心从未平静过,他的内心从未停止过冲突和斗争,以及绝望和孤独。鲁迅的伟大,正如他所说的陶潜的伟大,是在于他并非“静穆”,而是充满了内心的冲突和紧张,而孤独和痛苦则成就了他的伟大。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曾说,“我相信许多伟大的英雄,或许是最伟大的,他们一直都是充满绝望的人,同时也由于绝望而使得他们完成不朽的功业”。[6]鲁迅作为孤独者的爱和命运,以及他绝望中的抗战,是他真正动人的魅力所在。鲁迅翻译的《苦闷的象征》中,有这样几句话:

‚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处的内底生活,即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是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的‛。[7]

可以说,鲁迅的内心正是有着最为深厚的爱和最强盛的生命力,因而,他内心所积聚的也是最为痛烈的伤痕,又因为他的内心总是交织着这样深的爱和伤痛,才感受到了他自身作为孤独者的命运和强烈的虚无。他的心灵对生命的体验最为深刻,因而生存酷烈的、深渊般的怀疑和痛苦化为艺术才格外动人。

这个怀着大爱和大悲痛的人仿佛从那黑暗中和忧郁的文字中走出。我总是这样感动于这个孤独的诗人的形象,甚至不知怎样说清这种感觉。有两段文字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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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难忘的印象,它们代表着鲁迅对生活世界的感受:一是作于1927年的《而己集·小杂感》中的一段: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 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7]

另一段是《这也是生活》中的: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仃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8]

这两段文字都令我十分感动。我从鲁迅捕捉生活世界的目光背后,感受到了鲁迅来自心灵深处的悲哀,他的强烈的孤独和对生活世界的依恋。前文表明孤独而清醒的作者处身于那个世界之外,但又关切地注视和深味着生活。后者则是鲁迅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多日后,重新回到生活世界之时对生活禅机的参破。前者给鲁迅带来的是悲哀和孤独感;后面一段文字则体现了鲁迅和生活世界的相与感,是鲁迅对生活世界温情的留恋。死亡和疾病使鲁迅重新认识到自己和世界那种朴素亲近的关系。此时的鲁迅,在感到自己虚弱的同时又感到了对生命世界强烈的依恋。在鲁迅对周围世界艰难而又动人的这一警中,他所获得的是生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心,虽然肉身虚弱,但在精神上却和广大世界连在一起,也许这只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本能?期望看到曾伴着自己痛苦着和热爱着的周围世界,是要和死亡作斗争?但我觉得鲁迅的这一瞥十分具有象征含义,它代表了鲁迅对生活和世界的一种感情态度,同时又表明了鲁迅在生活中的处境。也许只有这种最切实的生活实感,才能否定虚无主义的。虽然在极度痛苦之时,他对生命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乃至于产生了虚妄感,但鲁迅至死都没有否定生活,他的生活态度一直是极其认真和执着的,他从没有否定生命和生活本身。这也就是鲁迅憎恨老子的“无为”,对“无努力”的思想深恶痛绝的原因吧。[9]在鲁迅的这些文字中,我看到的是他整个生命途中一以贯之的东西,即对生命强烈的爱。鲁迅的虚无感,绝望感,都是来自于这种爱,一个孤独者的爱。

鲁迅的孤独来自何处?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我想这和鲁迅身处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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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环境、他的思想、个性,以及他的个人生活、情感经历都有关。首先,作为中国近代以来少数先觉的知识者,“别求新声于异邦”,他接受了西方现代文化观念和价值准则。因此,西方文化中个性的原则,个人与自我的观念,自由的观念,在鲁迅思想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些观念和思想与以否定个体性、强调统一性、等级观念十分强大的中国传统文化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冲突和巨大的文化鸿沟。而鲁迅正是以这样一种新的目光去审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用西方文化中关于个体、自由、主观性和超越的价值标准去批判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并以此来建构他的新的文化理想。在鲁迅的思想中,正如下篇第一部分中己经指出的那样,尼采的思想影响是很明显的。增田涉在《鲁迅印象记》中说,鲁迅年轻时爱好尼采,到了晚年,他的著作里还残存着尼采主义的影子。[10]这自然是不错的。但我觉得,鲁迅除了文章里有尼采的影子外,更重要的是气质上和尼采十分接近。他十分喜爱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魔罗诗力说》的卷首引用了尼采的一段话: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吸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11] “古源己尽”,说明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去汲取资源己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必须面向西方思想之“新源”,鲁迅热爱富有强烈个性的查拉图斯特拉式的英雄。虽然查拉图斯特拉的心灵和思想很难诉诸于人们的心,但身处黑夜中的他仍然呼喊着“求真者的意志”,要人们抛弃“奴隶的快乐”。[12]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自身精神的化身,是热爱精神和心灵自由的孤独者,他所具有的孤独,正是天才的孤独。鲁迅对他的喜爱大约既在于他是自由的精灵,同时他又是一个孤独者。在尼采的学说中,鲁迅欣赏他个性的学说,以及他鼓励人类的生活和思想文化不只停留在琐屑的物质生活中,而是不断超越,日趋向上的精神。鲁迅认为,中国的“爱智之士”,心神所驻在古代,和西方思想相比,“犹水火然”,[13]因而,在传统积习很深的中国,他的思想和理想当然很难实现,因此遭遇到挫折和失败是必然的。这当然进一步加深了鲁迅对中国现实的认识,同时又使鲁迅感到了分外的孤独。所以他的孤独感首先是来自于和社会传统文化观念、与庸众对立的那种天才的孤独感,即有“几分天才的”“独异”的个人在社会中所感到的孤独,“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嫉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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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l4]在鲁迅小说中,从具有强烈批判意识的狂人到逐渐变得感伤失望乃至绝望的吕纬甫、魏连受等等形象中,都含有“孤独者”的命题,他们觉醒了,但觉醒后的痛苦和命运,使他们从一个强大的营垒里分离出来,成为孤独的个体。在思想上,也许获得了自由,也尝到了精神解放的喜悦,但这种自由的获得却是以孤独为代价的。外部世界强大的力量最终把他们逼到一条死路上,他们根本无法实现他们的理想。在理想反映知识者题材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要么被逼为疯子,要么和世界妥协,绝望地回到以前的老路上去,“躬行以前自己所憎恶的”,最终走上否定自身的道路上。这些具有独立品格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反映了鲁迅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知识者的责任和命运的思考,更重要的是渗透了鲁迅对自己的情感体验一一孤独感和绝望。这些小说在形式上往往具有个人和庸众对立的结构形态,这大约来自鲁迅自己的生活实感吧。李欧梵曾把“独异个人”和“庸众”的并置看作是鲁迅作品中的原型形态,认为这两种形象可以建立一个“谱系”,从而可以在鲁迅小说叙述的表层下寻找到“内在内容”。[15]个人和社会一一主要是群众以及社会传统思想的对立这一思想,在鲁迅早期论文中已显得十分突出。这一点正反映了从十九世纪末叶西方的知识和价值准则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的影响。但一种思想为社会较多的人所接受而成为普遍的思想,乃至成为普遍的价值准则是十分艰难的。不要说是在广大的群众中间,就是在分化的知识分子中间也是很难形成强大的影响力。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普遍低下,和大多数人思想的惰性,使得少数思想者成为真正的孤独者。因而象鲁迅这样具有宽广视野的思想家的思想成为孤独的声音,由此而来的悲痛和寂寞,可想而知。所以鲁迅这样感叹:“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所未见有其匹也。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泊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康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l6]普崇万物的博大的爱,因为艰辛的生活而失,气凛未失的只有农人,因此,他的理想要取得士大夫的理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连爱心都已经丧失,但对于大多数的民众呢?他也感到是不可期望和信任的。“人人之心,无不渝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樱之?”[17]从根本上说,鲁迅认定了自己的孤独,对启蒙的可能性十分悲观的。然而他的孤独和悲观也不仅局限在启蒙的问题上,他内心的纷扰和芜杂远为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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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鲁迅个人生活和感情上的挫折感和失败感导致了鲁迅强烈的孤独感。自我是不能离开社会独自实现的。个人也只有与社会联系,才会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我价值。在和社会的联系中,一个人家庭和伦理关系影响着一个人。对生活的信念。鲁迅早年因祖父科场案而遭受了对他家庭和个人都是致命的打击。家道中衰而遭受的冷眼,使他早己看到了世态的炎凉。婚姻的失败,使他个人感情生活严重受挫。1909年鲁迅回国以后,他亲眼目睹了辛亥革命失败,军阀混战,袁世凯称帝等等事件,失望之余,便抄古碑、读佛经到搜集古代小说的材料、校辑古代典籍,这些工作,完全是个人的兴趣,似乎有些消极退隐的意味。

由个人生活的失败而逐渐产生对人生怀疑的思想,影响了鲁迅对自我的看法、对人与人之间的看法、对爱的看法、以及对命运的看法和对死亡的看法,由此我们能把握到鲁迅内心世界的真实底蕴。

自我主题在鲁迅的作品中,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自我意识,也就根本没有自我,这一点在关于启蒙的问题上己经谈过。另一方面,作为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则是在获得了自我觉醒后,更加深了人生的苦痛,变得更为孤独,最终走向死亡和疯狂。而这种死亡和疯狂具有双重含义。一是人也许还活着,但他的自我意识又失去了,因而他的自我等于死去了。疯狂既是生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除非他疯狂了,否则要坚持他的自我,便不能被世界所容纳。《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长明灯》中的疯子,还有《药》中的夏瑜也被看成是疯子。而象魏连受这样的孤独者,则是因为小报的匿名攻击、学界的流言,因为新的思想个言行而被校长辞退,人们的势利,使他对人生失望,并走向了死亡。在魏连受肉体死亡之前,他己在精神上己经向生活告别。在他充任杜师长顾问之时,内心己经死亡。而他身受的孤独和痛苦,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己使他对生活不再认真,不再对自己的信念和良心负责,虽然他同时又背负着灵魂被自己出卖一样的痛苦感觉,而这不过是加剧了他对生活和自己的蔑视而己。魏连受的这种自我被毁灭的结局,从根本上说明了鲁迅对自我能够在中国当时的现实中得到实现的否定。我们再看一下《伤逝》这部小说,子君和涓生这两个五四时期的新青年,他们不仅接受了新的思想,而且似乎也实现了他们新的人生理想,因而似乎也获得了新的自我。但他们所获得的不过是恋爱自由,这在当时己经非常不容易了,子君是抛弃了旧家庭和涓生结合的。子君和涓生同居之后,逐渐满足于养油鸡和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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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狗之类,因此,所谓自我的意识在她是十分肤浅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自由”,这几乎是她关于自我的全部意识了。自我价值并不依附于丈夫或爱人,这一点她并没有意识到的。比起子君来说,涓生虽然意识到了“爱情须时时增长”之类,失去生活子君后,一直决心迈向新的生路,但在自我痛悔中依然不知所为,所谓“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要“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等等,说明其实他这样开创出来的新路很难说是真正有意义的。同时,也很难说他最终不会获得和魏连受和吕纬甫那样的命运。因此自我的实现,自我意识的得到,在当时的中国,实在是十分艰难的。即使获得了,也会很容易再次失去。而不管最终是否失去,都会走向孤独和被孤立的境地。自我价值的实现,依赖于社会的文明程度和社会的状况。当自我在这个社会中无法寻找到他实现价值的出路,无法取得和社会的真实联系,那么他就只有后退,放弃他的自由和自我,努力克服和外界隔离而产生的孤独。但事实上,这时己经很难再退回到原有的世界中,除非完全放弃自己的个性和完整性。这里几乎可以套用哈姆雷特的话“生存还是毁灭”,要么孤独地生存直至被逼疯,要么和社会妥协而毁灭自己的自我。

那么鲁迅又是如何看待自我以外的世界,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呢?“隔膜”是鲁迅对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基本看法。因为隔膜,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才会那么艰难。个体的命运才会无可避免地孤独。这种隔膜,首先当然是上面所说的先觉者和大众间的隔膜,这一主题在鲁迅小说中反复出现。大众对狂人的态度,茶客们对夏瑜的看法,吉光村乡人对疯子的态度固然表明了群众对先觉者的不理解,但另一方面,咸亨酒店的短衣帮到掌柜、小伙计对孔乙己,鲁镇人们对祥林嫂,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们对单四嫂子等也一样不理解、不关心。《药》中母亲对夏瑜也不是理解的;《故乡》中两个童年时期的好友最终随着岁月的更迭、身份的变化而变得隔阂起来,两人之间好象有高墙一样隔膜。

不仅是这些,就是革命者对他们所要拯救的民众也是一样地隔膜,夏瑜对民众固然有着无私的感情,但他又何尝了解大众呢?就是他的母亲也不能理解他,他又怎能让别人理解他呢?鲁迅是否定人和人之间有真正的理解的可能性的,我们考察一下他所表现的家庭伦理关系就能看到这一点!((弟兄》中沛君和他弟弟的关系令人称羡,“兄弟怡怡”,但一个梦就照见了哥哥内心的自私。《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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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魏连受虽然表面上看,是一个极其冷漠的人,但他内心充满了对祖母的爱。虽然魏连受和祖母之间有感情,但他们之间并没有理解,因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仍然是孤独的。魏连受认识到象他祖母的命运是独头茧一般的,“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让我们再看一下恋人之间的情况:子君、涓生虽然爱情一场,但是否真正理解和相爱了呢?对于子君们来说,爱情是生命,但在经济上无法独立,最终连爱情都失去了,涓生开始虽然对子君有爱,但同居之后,他的态度却渐渐变化了。在和子君一路同行时遭到讥笑或轻蔑的目光时己不再那样坦然,“全身有些瑟缩”。而一旦发生了生存危机,涓生便干脆宣布对子君己经不再有爱情了。这等于置子君于死地而不顾。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最终把子君推向死亡。我很怀疑子君和涓生之间是否真正理解和相爱。也许涓生爱的是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甚至只是一个爱的幻影?在伤逝中他对子君的追念,所表达的悔恨,如果纯粹从感情角度看,我觉得多少有些虚假或有些矫情。因为他既然认定“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新的希望“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当他说出真实时,本来己料子君的结局。因而对于他这样的男人来说,他的伤逝,大约更多是对自己孤独生活的痛悼,当然也许还有良心、上的负疚?连无可依凭的弱小的爱人都可以抛弃,便很难使人相信他感情的真实性了。所以鲁迅几乎是否定人和人之间理解和相爱的可能性。虽然鲁迅自己又是一个大爱者!那么为什么一个很早便倡导“诚和爱”的人会否定爱呢?这一点我想也正好能够揭示出鲁迅关于生命的悲剧意识:人的孤独性!孤独便是人的命运!

内心、的孤独、深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影响着鲁迅对爱的态度。隔膜造成人的孤独,孤独又来自爱的匿乏。如果说鲁迅的孤独一方面来自如尼采、克尔凯郭尔等思想家一般的孤独,即因为卓而不群的思想和超然于世的精神气质,那么另一方面鲁迅的孤独也是一种本体意义上的孤独。而生活中的事件不过是他思想的基础。鲁迅所喜爱的思想家、文学家几乎都是具有孤独气质的。

因为孤独虽然不完全是自己选择的,但何尝不是和自己的精神气质和生活境遇有关的呢?有时孤独也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品格。尼采说:“朋友,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你的生活太接近小物件与可怜虫了。”[18]当世界对“神之子”横加践踏,他便只有逃到他的孤独里去,这时,只有孤独便是他的朋友。而孤独和痛苦对于一个文学家来说,甚至是一种幸运。虽然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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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的天性是拒绝孤独的。过分的孤独会使人走向疯狂和绝望,尼采的例子就是一个证明。这几乎是生活的悖论,但何尝不是一个人的命运!即便你不愿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命运的含义便是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

不能忽视鲁迅作品中的“死亡”主题和鲁迅孤独绝望心态的关系。这一主题在他的意识和作品中己成为特别具有象征性的东西。他强大的生命力受挫折、强烈的生命本能受压抑,似乎只有死才能真正表达他内心所体验的孤独感觉:同时这也流露了鲁迅对生命的悲剧意识。但“死亡”主题并不意味着鲁迅意欲逃脱生命的责任,也不是意味着他对生活的厌倦。这是和他生命的思考分不开的。生命的痛苦使得人感受和思考死亡与死亡般的人生经验。但不是说鲁迅是一个死亡说教者。这一点正如鲁迅感受到了虚无,但他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鲁迅是憎恶虚无主义的。他一生的努力便是积极进取,去抗拒内心的虚无。尼采说得好,求真者的意志便是抛弃奴隶的快乐,而去追求精神的孤独和痛苦。

如果我们留意到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和历史小说《故事新编》,那么,我们就会理解鲁迅这个时期的内心世界乃至整个生命世界的双重色彩,一方面是极其黑暗的,另一方面却又是极其眩目和明快的,它们代表了鲁迅精神世界的两个侧面:从他大多数的小说能够看出他内心悲观黑暗的一面;从他的散文作品和《故事新编》中,又能分辨出他生命世界的动人光辉。前者照见了鲁迅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后者则显示了鲁迅内心生命的夺目光辉。我在阅读鲁迅小说时所得到的印象是鲁迅悲哀的一面,他对启蒙、对爱、乃至对人生几乎是否定和悲观的,他那孤独者的目光所烛照的世界,完全是一个阴郁悲哀的世界,而且几乎都构成了一种撕裂他内心的悲剧力量。“真的,我也如太阳一样,爱生命和一切深海”。[19]自喻为“太阳”的尼采爱生命和深海,总说自己内心太黑暗的鲁迅,他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但这句话对他却是太合适了。哪个内心空虚、苍白的人能够写出那样深沉而又色彩动人的文字呢?

注释:

1. 岛琦藤村,《从浅草来》,鲁迅译,收《壁下泽丛》。转引自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241

页。

2. 且介亭杂文二集〃七论‘文人相轻’一一两伤》,《鲁迅全集》,第6卷,第405-406页。 3. 《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4U页。 4. 《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鲁迅全集》,第6卷,第426~4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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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第83页。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6. 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鲁迅全集》,第13卷,第43~44页. 7. 《而己集〃小杂感》,《鲁迅全集》,第3卷,第531页。

8. 《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第6卷,第601页。

9. 《魔罗诗力说》中,鲁迅对老子的‚无为而治‛,‚以无为化社会‛的思想作了强烈批判,

见《鲁迅全集》第l卷,第67页.增田涉的《鲁迅的印象》第9页,也谈到鲁迅对老子的‚无为‛僧恶.

10. 增田涉,《鲁迅印象记》第50页.

11. 《魔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3页.

12.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56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1月第l版. 13. 《魔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7页. 14. 《随感录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第引1页。 15.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第75页。

16. 《集外集拾遗〃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27页。 17. 坟〃魔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l卷,第69页。 18.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4页。 19. 同上,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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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学对于鲁迅的意义

许寿裳曾记述过章太炎询问鲁迅对于文学的定义,鲁迅回答道,“文学和学术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1]这一观点,和他在‘《魔罗诗力说》中对“纯文学”的观点是一致的。在这篇著名的文章中,鲁迅说,“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艺术之意)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感兴怡悦”。[2]噜迅坚持文学从感情上打动人的立场。《呐喊·自序》说明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在于相信文学能够改变国民的精神。这是鲁迅对文学超越了“怡情”的更为深刻的文学观。即鲁迅还相信文学对涵养人的情思、精神的意义。从早期论文看来,这一观点是非常显著的。在《论睁了眼看》中,鲁迅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因而鲁迅批判不敢正视现实的文艺,“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他呼吁的新文艺作家要“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3]把文学和国民精神相连,说明了鲁迅对文学的自信,也同样反映了鲁迅对文学深刻的认识,这一点是鲁迅一生之所以坚持文学的原因,虽然鲁迅后来对文学启蒙有怀疑,但实际上从未真正放弃文学。文学在这里,己经不仅仅是个人的兴趣和爱好,而是民族精神的精华所在。何以如此?是因为文学和人生的密切关系,它凝聚着作家的血肉,即精神和感情。因而,鲁迅认为,好的文学作品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4]因为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感动人,才能通过感动人而引导国民的心灵向上升华,超越了物质的层面,进入到较高的精神境界。鲁迅一直强调“爱”,他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是爱”,这爱在文学作品中不是抽象的,而是一个作家对真实人生的看取,是以作家的血肉感情去直面人生,最终在作品中把自己对人生深刻的感受和感情反映出来。鲁迅自身的作品即是他精神和感情血肉的结晶。他的小说和散文,不仅是记录了他精神痛苦的记忆,而且也是他生命力的反映。正如上面已经说到的那样,是鲁迅生命意义和价值追求的体现,反映了鲁迅生命本身,和对生活世界中美好事物的寻求。

鲁迅的这些文学观,说明他作品和他的心灵世界之间具有深切的联系。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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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或文学对于鲁迅的意义,便不在于塑造一个客观对象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是现实世界的“反映”,却可能没有真正的精神力量。写到这儿,我忽然想到了增田涉与鲁迅之间关于具有永久价值的文学作品的一段文字,增田涉曾询问鲁迅对于他想翻译茅盾颇为风行的作品的看法。鲁迅反问增田涉,是翻译风行一时的作品还是有永久价值的作品好?[5]我想鲁迅对于茅盾《子夜》那样的多少是在演绎一个观念的作品一定是不以为然的。为什么呢?因为茅盾的作品虽然在作品的气势和格局方面是有大家气的,但缺乏一种生命的力量,一种精神的东西,但决定一个作品的价值的究竟是什么呢?在鲁迅,至少是重视作品和生命的血肉联系的。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我们在谈到鲁迅作品和鲁迅精神之间的关系时,之所以要强调他的小说作品的主观抒情性,以及和他的心灵之间的联系,是因为鲁迅小说尤其是他的散文,确实反映着鲁迅自身精神痛苦和求索的过程,以及对自身痛苦绝望的克服过程。我注意到了鲁迅的不少“题记”或“后记”中所谈到的关于写作或文学和他心情、感情之间的关系。《呐喊·自序》中,鲁迅说到自己无法忘却的记忆,和他的小说与艺术的距离之远,[6]我想,这种距离是指鲁迅的小说不是单纯的虚构,也就是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虚构作品(Fiction),虽然象《呐喊》、《仿徨》中的大多数作品和《故事新编》中的作品完全可以称得上是Fiction的作品,但我们还是很容易嗅到鲁迅个人的气息。它们和鲁迅的心灵那么贴近。这也就是鲁迅把他的文字称作“生活的一部分痕迹”的原因吧。[7]在《写在‘坟’后面》这篇后记里,鲁迅说到了写作中感到了一切正在逝去的惶惑,在生命寻求的过程中,这“寻求”构成了到生命的终点的道路。[8]这种寻求是由写作来完成的。虽然鲁迅常常遇到了这样一种悖论情境,即关于“沉默”和“开口”、“充实”和“空虚”,在《野草·题辞》中,鲁迅并置了“沉默”和“开口”的窘境,在《怎么写——夜记之一》里,他又说道,在无限寂静的深夜,他感到了“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的矛盾。[9]想要写,是出于内心感情和痛苦要表达的需要,是创作的冲动,但不能写和无从写呢?因为内心所体验的己远远超出文字所能表达的。鲁迅最终仍是选择了“开口”。因为,文学不仅寄予着他个人感情世界的东西,更是他建立个人生命意义的手段,文学或写作对于鲁迅的意义,可以说是探索生命的意义的手段和生命的意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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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生命己经死亡,对于这死亡,鲁迅说有“大欢喜”。因为死亡是相对于存在和生命而言的,借此得以知道生命曾经存在过。而己经死亡的、过去的生命现在成为了“野草”。这“野草”在这里己成为鲁迅逝去生命的象征。“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生命己经融入在写作中,文学即是鲁迅对存在的歌唱。《朝花夕拾·小引》里,鲁迅感叹着内心的“芜杂”时说:“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10]这里鲁迅己经道出了他的心理和写作之间的关系,虽然这是针对着《朝花夕拾》这样的回忆性散文而言的,但实际上,假如没有一种强烈的内心感情和创作冲动,象鲁迅这样强调写作和创作者的血肉联系的作家来说,是不会创作的。正因为如此,从内心到文章,经过了“幻化”,最终成为逝去生命的印痕。

让我们来看一看鲁迅在他作品中留下的生命的足迹吧。假如说我在上篇和下篇的前两个部分更多地着眼于鲁迅心灵中暗淡的一面的话,那么由此只能获得对鲁迅片面的印象,实际上,这也是我在开始阅读鲁迅时的一个感受。不少论文作者都注意到了鲁迅思想中的力量,但大都着眼于鲁迅的战斗精神。那么这种战斗精神——即抗击黑暗虚伪以及一切愚昧、腐朽的力量又是从哪儿来的?这方面,如果仅仅从鲁迅对民族的责任感、使命意识和救亡意识去看鲁迅,我觉得是不够的。鲁迅面对生活的勇气和精神的力量中,最重要的是来自于他对生活的爱和对生命的爱,这种爱,在鲁迅作品中,成为巨大的感情力量,感染着读者,成为鲁迅作品具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原因。《野草》虽然在总体风格上,和鲁迅的小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更多是文体上的差异,但在作品的色彩是,却是十分不同的。《雪》中,鲁迅写到孩子们所堆的雪罗汉是“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朔方的雪则是“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烁烁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11]这“孤独的雪”实际上是鲁迅自我的形象,那闪闪生光的是他的生命和生命中的激情。鲁迅颂扬生命的飞扬,在他的散文中,有不少关于“奋飞”和“飞扬”的意象,这和我们在鲁迅小说看到的生命意象是一致的。

鲁迅喜爱看快艇激起水浪与火焰升腾的景象,它们都是鲁迅所喜爱的生命意象,是他的内面生命力的象征。颇有意味的是,鲁迅在《死火》中写到了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和死火的意象。我坠入到冰谷中,周围是青白的冰,上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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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影摇曳的珊瑚网,脚下是火焰,那是死火。死火说,他早己被人遗弃在冰谷中。在被冻死和烧尽之间,他选择了“烧完”,“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这沉睡而终于又跃起的死火,实在是鲁迅被压抑的生命力的象征。假如我们再看看鲁迅其他的作品,我们也许能够得到更确切的印象。(复仇》中写到生命自身的欲求,“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在相爱中,生命得到了“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好的故事》中,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如云锦,如飞动的奔星,于是,展开了许多人和物,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日光闪烁,它们摇动着,融和着,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颓败线的颤动》里,那身躯颤动的时候,那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而这时的空间振颤如“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当老妇人颤动的时候,空中的波涛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故事新编》中,女蜗补天时,鲁迅更是着笔于“火焰”的描写。无数火焰的舌头在伸缩,后来又形成了火焰的柱,使得昆仑山上映着红光。风和火势卷着女蜗的发旋转,汗水瀑布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下的女蜗的身躯,使宇宙呈现出最后的肉红色。女蜗死的时候,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光芒四射„„。

我们从这里会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呢?我想到了画家梵高,他所画的向日葵,那如火焰般的色彩,他成熟期的许多画,几乎都闪动着火焰一样的光芒。这是他内心燃烧的生命激情的象征。在鲁迅心灵中跳动的意象,跃出而成为他作品中的意象,这是鲁迅生命的象征和他的爱的象征。他的内心被压抑的生命本能和生命冲动,在他的笔下,转换成意象,成为永恒的文学形象。虽然鲁迅喜爱安德烈耶夫的神秘幽深,但鲁迅自身却充满了安德烈耶夫所没有的激情。

我在鲁迅小说中看到了鲁迅的“死亡情结”,即死亡的主题成为他的许多小说中人物的结局。鲁迅的小说几乎都带着生命的悲哀,而且最终写到了生命的逝去。后来我在读到竹内好的《鲁迅》时,才知道李长之早在三十年代就己经提出过鲁迅处理死的题材太多的观点。这也就证明我的感觉不过是许多人都会有的共同的感觉吧。李长之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这样一个见解,就是鲁迅的“人要生存”这样一个基本思想。[12] 但我不能理解李长之由此又得出鲁迅是个虚无主义者的结论。倘若我们注意到了鲁迅作品中的这个方面,那么,我想便会看到鲁迅作品中生命意象对于死亡意象的超越,也会真正理解鲁迅作品中死亡意象的真正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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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是来自他生命中的巨大痛苦和被压抑的强大的生命欲求。个人生命力遭到了压迫和压抑,而人民普遍的生活状态和生命状态处于被压迫和奴役的境地,生命受到各种各样的摧残和践踏,这是鲁迅对生活和生命抱着悲观态度的根源。但生命意识是鲁迅思想的中心,被称作“人”的大多数是怎样地活着的?他们的精神和心灵是怎样的?少数已经觉醒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在觉醒的自我受到巨大痛苦的时候,人何以为生?活着的价值何在?这是鲁迅在他的作品中所探索和思考的。他的文学世界所投射出的生命的火焰,说明了鲁迅对于死亡的超越。生命对于死亡的战胜和超越,不是说最终没有死亡,而是人能够在那样痛苦的时候,几乎不能活下去的时候,也仍然坚持活着。而只有意识到了人终将死去,才能意识到生命的价值。鲁迅经常思索死亡的问题。晚年常常生病,更是体验和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在《这也是生活》中,我们能够看到鲁迅在久病之后对生命的感觉,生活竟是那么值得人依恋,在他对周围世界的环视之后,他感觉到了生命的切实感。由此我们能够从中体会到,鲁迅的一切思考—甚至是对死亡的意识,都来自于他的生命意识。面对死亡,生命便具有了绝对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够看破世界或说造物的把戏:

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13]

这样的生命精神,在鲁迅的作品中,便体现为《秋夜》中一无所有的枣树的形象;体现为《这样的战士》里的战士形象。虽然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衰老和寿终,但他却举起了投枪!“无物之阵”虽然是胜者,但敢于向它作战的,难道不是真正的胜者的态度吗?有了这样的生命精神,便会敢于在黑暗里独自远行,哪怕被黑暗所沉没(“影的告别”)。而且,才会明知路的前面是坟墓,却决不停留,而是奋然前行(’’过客”)。正是有了这样一种生命精神,所以,鲁迅的作品才会有这样感人的力量,而对鲁迅来说,文学才会显示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但是鲁迅后来曾怀疑过文学的力量。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鲁迅这样悲观而激愤地说,

‚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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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14]

认为文学是最无力和无用的东西,这是文学相对于政治、暴力而言的。这是鲁迅绝对悲观的地方。因为对鲁迅来说,离开了精神的自由,便只有精神的痛苦。而且,他的精神自由不是局限在一个人的自由,而是这个世界真正消灭了奴役。活着,并且做一个自由人,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所奴役,这是鲁迅关于“人”的理想。而从“三·一八”惨案起,鲁迅就感到了文学的无力,他讨厌政治,僧恨权力,都是因为政治和权力对人的奴役。但对一个文学家来说,否定文学,不就是取消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了吗?这种对文学即自己的生命意义所在的怀疑,无疑是给鲁迅带来绝望的又一根源。而且,正象竹内好所指出的那样,“鲁迅比任何人都更是个文学家。从来没有人象鲁迅那样深切地使我想到文学家的意义。”[15]绝望的抗战,便是真正绝望的,因为文学和革命、政治等等相比,永远不能胜利。“由于自觉无力,文学才成为文学。政治是行动。”[16]有了这样的认识,还把文学作为生存的一种方式,便是心怀着悲剧感的人生方式。

它执拗地用理想和心灵的法则去展示心灵世界的东西,并以此去衡量和否定现实世界的东西。鲁迅在谈到知识阶级的时候,这样阐述知识阶级的特点:“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二。·。。心身方面总是痛苦的„„。[17]文学家的感觉更加灵敏,对现状总是不满意,他们一直在寻求着理想,但这个世界上却总找寻不到他们的理想,因而总是痛苦着。而鲁迅对文学的怀疑有着更深的原因。上面谈到鲁迅把文学和政治相提并论,这是由于“三·一八”之后鲁迅在现实感受基础上对文学的认识。而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对鲁迅的打击可能更大,因为这是整个中国发生的政治事变。有更多的人死于这场事变之中。在广州,他的不少学生就死于政变的。因此,经历这样的事变之后,对文学的怀疑是可想而知的了。《在钟楼上》这篇文章中,鲁迅引用了叶赛宁和棱波里自杀的例子,说明了革命时期诗人的痛苦:

‚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诗人,很可能有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的运命;而现实的革命倘不粉碎了这类诗人的幻想或现实,则这革命也还是布告是的空谈。但叶赛宁和棱波里是未可厚非的,他们给先后自己唱了挽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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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引这段话,可能与别的研究者的意图不同,我之所以谈到鲁迅的政治或对革命的态度,是为了说明鲁迅对文学的基本立场。无疑,鲁迅是看到了文学的无力的,但他否定文学,是不是就真的以为只有政治、权力或革命才是有力的呢?而鲁迅并没有参与到革命中去,对政治厌恶,对权力鄙弃,对革命怀疑,这才是真正的诗人的态度。这里,我们所看到了鲁迅真正的绝望。虽然文学是无力的,但他并不相信那些“有力”的事物。而且,作为诗人,他总是以理想去衡量现实。即便是自己曾讴歌的理想,一旦成为现实,可能马上就会变味。只有这样,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文学家的痛苦才是永远的。这便是文学家的命运。鲁迅后来写作杂文,放弃小说创作,但没有放弃文学自主的原则,即创作应从内心自然流露的观点。鲁迅的杂文,时时针贬时弊,意图在于更有效地对社会负起一个作家的责任。这是他作为一个有良心作家的职责。鲁迅一生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笔,而且,把他那支犀利的笔称作“金不换”,也说明了鲁迅对自己作为一个文人,一个作家对自己力量的自信吧。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19]

生命渐渐地消逝了,沉入到了彼一世界去了,一切都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无足轻重。然而,生命和生命流逝的痕迹,又悄然出现在文字世界中,从心灵的孤独,到生命最眩目艳丽的色彩。它是否真的留住了生命了呢?大约只有文学家和相信文学的人这样感觉或相信吧。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20]

鲁迅是多么神往这个孩子们的纯洁天地啊。难怪他在小说中记叙起童年世界的天趣来了。他说自己很想从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却是那么不易,因为心里太芜杂。[21]但如上述这样的境界,一方面是需要“闲静”的心境,更重要的也许是一个人心灵所达到的境界。而只有经验了人生痛苦炼狱的人,才会有超越人生的渴求;只有真正超越了自我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人,才会升华到这样透明无邪的世界。对一个一生痛苦着的人来说,想象世界一一文学艺术中的东西,是他能够忘却这个世界的通道,但有时又是寄予自己梦想的一把钥匙,它把他在生活中所遭遇的和心灵中所梦想的表达出来,把他获得的人生的内在深度通过文字的形式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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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出来。这时,作者“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确信在是,满足亦在是”,[22]紧张疲惫的心灵,得到了歇息、。假如说鲁迅一直追求着精神自由的理想,那么,只有这个时候,鲁迅才是真正达到了自由的境界。在这个世界里,不仅寄寓着鲁迅精神的理想,而且,这些文字本身已经是生命的结晶,它记录着他内心最为深沉的痛苦和思想,文学便成为慰藉受伤的心灵的力量。古希腊诗人赫西尔德的诗《神谱》里这样歌唱:

啊,虽然肉体的磨难已经逼使得一个人 痴狂到只知道恐惧和绝望, 如果诗人,象缪斯的奴仆一样,

赞美古代的光荣、英雄和奥林匹斯山巅快活的诸神, 这个人就会忘记他曾经黯然伤悲, 这种慰藉心灵的力量乃是缪斯的赐予。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料面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衰读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的羡琴向前进‛。[23]

尼采说:‚这里一切存在的言语和言语的宝库,忽然为我打开;这里一切存在想变成言语,这里一切生成从我学习着说话‛。

鲁迅,这个中国二十世纪最孤独、最伟大的诗人,用他的一生谱写出了最动人的诗篇。我用上面三段话作为我这篇论文的结束语:赫西尔德的诗对鲁迅、对我、对每个喜爱文学的人具有相同的意义;《生命的路》是鲁迅一生的写照,也是他在绝望中抗战的信心和力量的来源,对我们同样是一种鼓舞;尼采的话,则可以表达五年来我在中国学习鲁迅的一份衷心的赞美。 注释:

1. 圈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第30页。

2. 《坟〃魔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 3. 《〃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第1卷,第332页。

4. 《而己集〃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418页。 5. 增田涉,《鲁迅的印象》,第13页。

6. 《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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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坟〃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第4页。

8. 《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第252页。

9. 《三闲集〃怎么写一一夜记之一)),《鲁迅全集}),第4卷.第18页。 10. 《朝花夕拾〃小引》,《鲁迅全集》,第2卷,第229页。 11. 《野草〃雪》,《鲁迅全集》.第2卷,第181页。 12. 竹内好,《鲁迅》,第5页,第86页。

13. 《野草〃淡淡的血痕》,《鲁迅全集》,第2卷,第221~222页。 14. 《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第417页。 15. 竹内好,《鲁迅》,第83页。 16. 圈同上,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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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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